任青青叫我去吃螃蟹。

她说是西沙群岛的螃蟹，病人贿赂的。我爱吃螃蟹，但西沙群岛的螃蟹我还没吃过，所以一听就胃口大开垂涎欲滴，恨不得天色立马就暗下来。

我这个人别的没有，就是有口福。甘兴和尹秋霜常常彻夜不归，谭姨忙了半天准备的一桌佳肴，常常请我帮忙打扫战场；青青姐以前有山珍海味都是叫帅弟来共享，自从帅弟突然杳如黄鹤，便只有叫我去和她“举杯邀明月，对影成三人”了。因此，我近两三个月来胖了许多，脸色也红润了不少，有返老还童迹象。

好不容易盼到日头西下，我急急忙忙下楼去，刚到门口，手机铃响了，以为是急性子任青青，正想骂她一句“我又不是帅弟你急啥”，对方却先叫响我的名字。感谢皇天后土幸亏没让我骂出口，你道是谁？是一个我从未想到会给我打电话的人，一个我认为会把一切不幸统统都迁怒于我头上的人。我的心刹时变得空空荡荡的，又像汽球慢慢地萎缩下来似的，那是因为我的侧隐之心驱走积郁在胸中的怒气。我过后才慢慢体会出来，这是一种类似于“雁过也，正伤心，却是旧时相识”的情感。到底曾经是我的上级，到底对我的工作也给予过支持，而且对我萌生过感情希望在一起过日子打天下，所以我很快就调整了情绪，让每一句话尾巴都拉着长音，都沾着笑。

“嗳呀呀，是尤主任呀，很久没有听到你的声音啦，你还记得我李萍萍呀，真叫人高兴哟！”

不错吧，我的这些话再让他加上想象，能化解我们之间的怨艾吧？换了一个新单位，从济世门诊部来到水一方，我李萍萍改变多了进步多了吧？

“是吗李医生，你真的很高兴吗？”

“尤主任，我啥时骗过你呀？你说得出来吗？”

“说的也是，说的也是。”

“尤主任，你不怨恨我，我就已经很高兴了。”在异乡的茫茫人海里，大家都活得很艰难，能够互相记起来，就是一种情，一种缘，说好话又不必花钱，为什么不多说几句呢？他的心正寒冷，星星之火也能让他感到温暖。“尤主任，发了吧？你有吉人相，额头发亮，终有飞黄腾达的一天，‘苟富贵，莫相忘’噢！”

“见笑见笑，李医生，知道你这么好心肠，我早该打电话给你呀！”

“这就是你的不对了，不知道我的心肠大大的好。”我又给她一阵笑声，而后说道：“所以你不来电话，我也不就敢冒昧给你去电话呀，这就生份了嘛！”

“李医生，我晚上请你吃饭。”

“你打电话给我，就是请我吃饭？”

“是呀，我们很久没在一起吃饭了。”

“今天晚上不行。今天晚上任青青请我去吃西沙群岛的螃蟹，我正要出门。”

“那你等着，我开车载你，一块去吃任青青的螃蟹！”

“这也不行！”我忽然来了狗急跳墙式的智慧：“今天的螃蟹宴有特别客人！”

“哦，我晓得了，你代我向任青青问好，祝他心想事成！”

他的语气有点低沉，声音也有点沙哑，不像电话刚打来时那样热情。

我们互相祝福，说另择时间再见。

自从我离开济世门诊部以后，尤跃辉给我打电话这是第二次。第一回是他带着单梦娜承包了青春女子医院没多久，热情邀情我去共创大业，说他求贤若渴。我当然不是婉言而是直截了当地谢绝，他首先看上我却不签一纸合同，后来才瞄上单梦娜，让我无辜成了过时的名牌处理品。我想我们那回不愉快的通话，已是“情到不堪回首处，一齐分付与东风”了，过后必是十年生死两茫然。哪知道，才过去几个月，他竟又给我来电话，要请我吃饭，凭是谁个女人也不会想到呀，到底是男人，心胸宽阔！

莫非是他要出国了，见见面吃一餐饭，我们曾经互相思量过，有一点情在里面，不思量，自难忘嘛！

正是下班时分，车流如潮，人流如浪，记得有一位女作家形容此时的下班现象，说是像数百万只精子奔向子宫，虽然难听，却是何等相似乃尔。

坐公交车真是苦不堪言，好不容易挤上去了，好比火柴盒里的一支火柴根似的直条条竖着，一边护着手提包，一边护着胸脯，我被小偷剪过包，也被小流氓偷袭过胸脯。私家车特别是在这时才充分显示出优越性，特别是驾车的女性更是一脸自豪与幸福，即便是三奶四奶也觉得值。令苓苓介绍的那个大官一定也有私家车，不，私家车倒不一定有，因为有司机给他开车。有司机开车更痛快，以后他上下班就顺便把我捎带上……

从城南到城北一路堵车，任青青催了几次电话，我说神仙也没办法，要不你找一个开直升机的。

半个月前我刚去找过任青青，那日恰巧她的小叔美国探亲回来，首站就来到她这里。小叔告诉任青青，她先生和一位新加坡华人小姐同居。小叔问他先生，这算怎么一回事呢？青青带着孩子还等着你哩，你几时回去？那混蛋没说回也没说不回，新加坡小姐说，回也是回新加坡呀！小叔说，完了！青青，你断了念头吧，别误了自己的岁月。青青一夜没情绪，说她不离婚，那不太便宜他了？她要让他们没名没份，让他戴一大迭绿帽子。任青青是个见风就是火的人，当晚就起草了征婚广告，这才使她消了一点儿气，睡了一觉。过后，青青姐就不时给我通报招亲应聘进展情况，最后大抵三个人入围。一位报社总编辑，年龄相仿情况也类似，他老婆去英国探亲不归，留下一个女儿，问她任青青会不会嫌弃别人的孩子；一位老富翁，自称家财颇丰，没有写明年龄，应该有些老了，很想有个家，却问任青青，以后能不能适应无性婚姻，显然他是不行了或者很快就不行了；还有一个是工厂领班，年轻、英俊、健壮，青青姐说见了相片都真想咬他一口。我说那就咬他一口吧，青青姐说可惜没有多少钱。我说自食其力总可以吧，青青姐说看他那么阳光，肯定绰绰有余，我说这就比帅弟强，起码不必养着他。青青姐说，那就他吧！

我担心今晚会碰到那位阳光领班，青青姐肯叫我去吃西沙群岛的螃蟹，会落下他么？

还好，青青姐一个人在家翘首盼望我，刹时，我的心里荡漾起欢笑，故意探头房间里睃一眼，问道：

“他没来呀？”

“谁？”

“阳光领班。”

“我改主意了！”

“改谁啦？”

“老富翁！”

“他行吗？”

“待会儿慢慢说。”

我却急着想知道，因为肯定有一段很隐秘很生动很出人意料的故事，但青青姐说水饺已经热三回了不吃又冷了，每人得先吃五个饺子垫肚子才能喝酒吃螃蟹。

西沙群岛的螃蟹又大又结实味道也甜美。吃到第二只，青青姐笑着说道：

“今晚吃螃蟹可是有代价的。”

“行！改天我请你吃沙家浜的大闸蟹，那才更香甜哩，一只一百二十元哩，够代价吧？”

“一只一百二，十只一千二，你发财呀？”任青青惊叫起来。

“就吃过一回，还是卓杰然请我的。”

“卓杰然对你真好！上床了吧？”

我吓一大跳，我吓一大跳是因为我心里有鬼。难道卓杰然说什么溜嘴话了？或者，仅仅是青青姐的跳蚤思维。反正我得否认，这种事不能精诚相见，原谅我青青姐！

“我就值一只螃蟹呀，你是取笑我吧？”

“罚酒，我自己罚一杯！”任青青把半只螃蟹搁在桌上，举起酒杯，豪爽地一饮而尽，而后一本正经地说道：“卓杰然却是真的喜欢你，真的，不骗你！”

“他告诉你啦？”我笑着试探。

“告诉倒没告诉什么，不过我一眼就看得出来。他没少夸你，一说到你眼睛就发亮，是眼含秋水的那一种，我经的男人多了，谁也别想瞒不过我任青青。”

我赶紧低下头不敢看任青青，生怕自己也眼含秋水。

“卓杰然是个很能干的人，跟他走没错！”

“你今晚请我吃螃蟹就是为说这个？”

“是呀，你想白吃我可不白请！”

“瞧你青青姐说的！”

“是卓杰然叫我找你说的！”

妈的！卓杰然这个人怎么这样子？

我不是告诉他了吗，没有下一回了，她太太已经知情了，那一只紫萝兰发夹就是她太太亲手交还我的。

男人真的不是东西！真的！

“他说他跟你说了，你不肯，就叫我动员你。”任青青用螃蟹脚敲着桌面，说道：“李萍萍呀，机不可失，时不再来呀！”

“他要，你跟他呀！”

“我要呀，我答应他了！”

“你答应他了？”

“是呀！”

这也太荒唐了吧？

“他卓杰然没告诉你李萍萍？”

“没有呀，他告诉我干啥？”

“这个人怎么这样？说尤跃辉要走了，马上得签合同了，叫我今晚一定敲定你！”

“你说的是这个？”

“当然也说那个！这个成了那个不也成了？有卓杰然那种人喜欢你，你知足吧李萍萍！”

我今天是昏了头，也许是喝了几杯荷兰威士忌吧？不，她任青青一开始就说卓杰然喜欢我李萍萍，我当然就顺这个思路听她的话。不过也是我心里有鬼，鬼迷心窍了！也不是心里有鬼，她任青青不是讲“当然也说那个吗”？

“卓杰然说，咱们三个合伙承包下来，他动员你了，说你一直没拿定主意。你要是不点头，他合同就不敢签，他说一个男人办啥青春女子医院？我说呀，秃头的跳蚤明摆着，三两年保准发了，你是傻瓜还是脑袋瓜进水了？卓杰然是喜欢你，拉你做搭档，走共同富裕的道路，我呢，搭你的顺风车罢了！你要是不答应，你以为卓杰然不会找别人合伙？你当然不要紧，我任青青可就黄了，不仅丢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，连妇产科医生都没得当！”

“你不知道青青姐，这是一坑浑水！”

“什么浑水不浑水，我却是一眼看到底了。”任青青以教训人的口吻说道。“你来A市这么久了，还是榆木疙瘩脑袋，这社会就是那么回事，生存竞争！她单梦娜想生下孩子，迫使尤主跃辉把医院写在她名下，尤跃辉逃亡出国，想逼单梦娜去打胎，机关算尽，蚌鹤相争。我们是渔人，善良的渔夫，我们不吃蚌，也不杀鹤，我们把蚌鹤分开，蚌归蚌，鹤归鹤。一两年过去，啥事也没有了，那时他们再相会，久别胜新婚哩，不感谢我们感谢谁？你的全部错误，就在于你鼠目寸光，心肠太软，认为我们会将单梦娜推向深渊，并没有发现我们其实是拉她一把。你想想，我们不把医院承包过来，尤跃辉走不掉，单梦娜生下孩子，尤妻打上门来了，一场混战开始了，尤跃辉里外不是人，医院散伙，单梦娜带着孩子何去何从？”

任青青瞪着我不说话，想让我仔细思量，好好消化她的“渔夫理论”。

螃蟹理论比螃蟹不好消化。

“告诉你，我对卓杰然说了，合同你赶快去签，李萍萍这个碉堡交给我！”

“他真的签啦？”

“当然，今天没签明天也会签！”

“你看过合同没有？”

“看啥呀？我相信卓杰然这个人！”

“他也没拿给你看看？”

“我说越快越好，钱的问题我来解决！”

“什么钱的问题？”

“我们承包过来后，要不要添置仪器呀进药品呀办公证手续呀等等？你李萍萍真是天上的人，如今这年代，没有钱寸步难行！”

我的脑袋里装着一团浆糊，连灯光都显得朦朦胧胧。她却被几杯荷兰威士忌抖擞起精神，活像一辆加满油的轰隆隆响的战车准备辗过一切。

“所以我不找那阳光领班了，我找老富翁！”

天哪，这个任青青我不认识了，啥时候变得这么狂热？简直是人体炸弹！

“女人的路很短，除头扣尾，就那么二十来年，最要紧的只有一步，婚姻！当年我要是嫁给那一个少校营长，如今是厅长夫人了，啥没有，还得离乡背井出来打拼？妈的！下一辈子我一定找一位当将军的！”

任青青说远了，看了我一眼，知道我并不兴趣她的这些人人皆知的陈年往事，又把话题拉回来，说道：

“如今我们又走到十字路口了，向左是荒源，向右是金山。那些成功人士所以成功，就在于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向右。”

任青青之所以是任青青，好像就在于她历经风霜却还保留一颗单纯浪漫、富于幻想的少女之心，她要是去当诗人，没准能成功！我李萍萍却是不行，我总是将记忆的车轮，掉转过去，推向身后，推向遥远的布满割伤我的荆棘的来路。于是，任青青就很奇怪，怎么一大叠花花绿绿的钞票，竟会把我吓得畏首畏尾迈不出步子去，于是，她就像英雄救美似的伸出手来想把我从地狱边缘拎出去。

任青青还在喋喋不休她的远景规划，那可能会让她碰得头破血流，甚至可能会垫上所剩无几的女人最宝贵岁月，但不能不说那也是我所缺少的一种理想，理想是人生尤其是女性人生的支柱。

虽然我不知所从，但烦躁的心情是平静下来了。

我忽然想起一个比喻，不禁笑出声来。

“你笑什么？”

“我笑你青青姐，就像西沙的螃蟹！”

“螃蟹？哈哈哈！”（未完待续）